文|程志敏
2024年11月7日,国家主席习近平向首届世界古典学大会致贺信,指出古典文明不断滋养着后世,中国虚心从各种不同文明中汲取营养,团结各方力量,携手解决共同的棘手问题,推动人类文明的传承和发展。“古典学”是国家“第二个结合”战略的具体实践,也是人类文明的重要载体。
人类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很多种文明形态,可以根据其体量、范围和影响等方面划分为不同的层次,以避免语词混用而导致思想的混乱。“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以地理为枢纽把人类文明一分为二,它们是最宏大的“一级”概念,在各自的领域内又可进一步细分,如前者统辖“中华文明”“印度文明”等,后者主要包含“希腊文明”“罗马文明”“近代欧洲文明”等。这些文明类型并非截然对立,而是相互影响、相互包含和相互成就的,比如希腊文明的根基不在西方而在东方,其史诗、历史和哲学的创始人都来自“小亚细亚”;现代东方文明也在很大程度上因“西学东渐”而丰富了自己的存在样式。
此外,以族群生活为纽带的地方文明又可组合成更为宽阔的跨区域文明体。如“地中海文明”,人们常常错误地把它等同于“西方文明”,但实际上它还包括非洲的埃及文明,以及东方的腓尼基文明、亚述文明、赫梯文明和伊斯兰文明,甚至更为遥远的“印度文明”也通过“印欧语系”直接催生了欧洲文明的生成与发展。同样,中华文明也孕育产生了东亚的文明形态,塑造了“儒家文化圈”这种超级文明体,而环南海地区国家共同构成的“南海文明”与此形成交叉和补充的关系。即,“南海文明”的底色是儒家文明,同时汇集了印度的佛教文明、中亚的伊斯兰文明和西方的基督教文明。具体而言,这个地区除了中华文明等根基性的文明体之外,还先后出现过规模更小的占人、苏禄、渤泥、扶南、真腊、室利佛逝、满刺加、爪哇、吴哥、马六甲、马来亚等文明。
不过,学术界对于这个地区是否有“南海文明”,还存在着较大的争议。反对者认为南海地区在历史上总体较中华大地和欧洲更为落后,生产力相对低下,没有也不可能形成真正意义上的文明,更大可能是成为各大文明的中转站。但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人们更愿意承认这个地区的文明并非简单地儒家化、印度化或西方化,而是一个独立的文明实体,有自己的文化体系、精神品格和思维方式。支持者认为,这一地区在人口、语言、地理、经济和宗教等方面的高度一致性足以撑得起“南海文明”这个头衔,他们不是在生造一个压根不存在的东西,反而是重新发现或恢复早已存在的文明,只不过她被现代从西方舶来的理论体系清除掉了,被淹没并不是不存在。
当然,我们也不能忽视“反方”的意见,毕竟,西方列强的侵略打断了南海文明的生长过程,这个地区的各种次级文明本来已高度发达、日渐成熟,如果没有外来因素的干扰,必然走向融合。南海周边尤其马来半岛以及南中国海以南的地区最早因印度文明的东扩而接受了印度教和佛教,继而在中华文明的强大辐射和直接影响下,逐渐形成儒家文化圈,这一地区同时也慢慢接纳了伊斯兰文明和基督教文明。这些相继出现而又并存的优秀文明早已铸就了新型的文明基因,但西方全球性的殖民扩张中断了这一进程,让这片美丽富饶的地方在坚船利炮的硝烟中变得四分五裂。更有甚者,某些西方大国为了能够更好地控制这个资源丰富、战略地位极为重要的“地球岛”边缘地带,采取拉拢引诱、分化瓦解和精神腐蚀的措施,使得“南海文明”难以成型。总之,“南海文明”与其说是一种成形的文明体,不如说是我们需要努力的目标。
世界文明大图景中至今没有“南海文明”,这恰恰是历史的遗憾,因而也是一座虚拟的精神碑柱,可以时时警醒世人,充分认识到当前世界格局的性质,尤其能引领心怀天下的有识之士从“文明论”的高度理解南海对世界历史的意义,同时更能激励南海人民同舟共济,牢记伤痛,洗刷屈辱,奋发图强。一言之,“南海文明”的阙如正好为我们指明了奋斗的方向,因为南海文明不仅是当地数十亿人几千年艰苦卓绝的成果,也是人类未来的希望。南海周边星罗棋布的地方文明在数千年间相安无事,也正是这种海纳百川的胸怀造就了兼容并包、和平宁静、睦邻友好的品质,而这些宝贵的文明特质正是当今这个“大争之世”的良药。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建设“南海文明”?欲要创新,必先守正,即吸取人类历史上优秀的交往、交流和交融的经验,同时展开深入的文明比较互鉴工作,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南海被中国、越南、柬埔寨、泰国、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和菲律宾等国所包围,其面积与“地中海”相当,因而此前被传教士和近现代学者称为“亚洲的地中海”,王赓武先生则称它“小地中海”。南海文明在形式上与地中海文明遥相呼应,却如“反转片”一样,在文明特质和表现形态等方面刚好形成一种对应、对照和反衬的关系,前者是“和平之海”,后者是“战争之海”。
无论两者有多大的相似性或多大的差异,都可以成为对方的一面镜子,正如国家主席习近平2014年3月27日在巴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发表重要演讲时首次提出的,“只有交流互鉴,一种文明才能充满生命力”。地中海地区近代之前的学问都可统称为“西方古典学”,它显然不是我们研究南海文明最佳或最重要的手段,却无疑是一个非常有效的工具,如果再辅之以中国悠久的“古学”传统,进一步融合成为不分区域和国别而只以人类最根本的关切为目标的“古典学”,则当今颇为紧迫的所有问题都能得到强大的智力支援。
古典学不只是一个学科,还是一种研究方法和知识态度,甚至“跨学科”这种看似高妙的褒扬都无法匹配它无比远大的文明“野心”。古典学的系统性、多元性和开放性,正好对应南海文明的包容特质,两者可谓“天作之合”。“古典学”近年来在国内蓬勃兴起,同时“南海文明”的研究也强势崛起,恐怕不是偶然的巧合,多学科、多维度、多层次的古典学与同样需要全方位研究的南海文明完全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古典学以研究古代经典与文化遗产为核心,蕴含着人类的智慧结晶。那么,“南海文明”首要的研究对象就是南海周边国家的经典,而中国传统典籍无疑是首选。其他国家此前深受中华文明的滋养,有的(尤其越南)甚至长时期使用汉语、研读中国经典、服膺中华文教,并结合当地的生产生活实践而形成了新的文明样态,同样是需要重点研究的对象。中华文明的发展历程多有波动,却终归自洽、完整而连续,从来没有出现“失礼而求诸野”的情况,但南海地区的不少经典抄本也具有相当高的学术价值,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自己,更深刻地了解海上丝绸之路,以此丰富文明互鉴的经验。
古典学最重要的基础是古典语言,只有建立在扎实的语言文字之中,才能深入而正确地理解经典,避免望文生义和张冠李戴。古汉语、古希腊语、古拉丁语、古波斯语、阿拉伯语、梵语、吐火罗语等是古典学的“工作语言”,有些语言对于研究南海文明有着直接的作用,另外一些语言也能在原理和“家族相似性”方面提供指导。而南海文明特别需要借助古典语言学的加持以深入研究的,正是这一地区特有的“南岛语族”。“南岛语族”主要源自南亚语系,与中国南方诸省的方言关系极为密切,却长期被人忽视,但其中必定蕴含着新奇、有趣而深刻的思想。
由于受到现代世界强势的西方学术话语的影响,南海地区还有相当多的“宝贝”被遮蔽或遗忘了,亟待抢救性发掘、保护、传承和发展。这一地区的宗教信仰、民族史诗、医学宝典、口头文学、物质生产、生活方式、文字记载等都是极为宝贵的财富,而古典学在知识考古上的方法、原则和技术手段都能派上用场,以帮助收集历史的遗存,考订文献的流传,恢复被湮灭的记忆,整理成辉煌灿烂的文明形态,为未来的发展奠定坚实的基础,让“南海文明”傲然屹立于世界文明之林。H
(作者系海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海南省中特理论中心特约研究员)
本文责编/蔡萌 邮箱/ 394666442@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