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剑

　　生于上世纪50年代的人，有两种记忆一直挥之不去，一是红色激情，一是饥饿影子。因此，对那个激情年代与粮食安全的文学书写，我从未移开关注的目光。

　　海南出版社出版的《南繁——筑牢中国饭碗的底座》（下称《南繁》）一书，对作者杨沐，我并不熟悉，但她以小说家的方式，叙事切入，代入感强，看着看着，就放不下去了。

　　在我记忆中，当年东坡放逐之地，向南，已是天涯海角。南繁这个词，是陌生的，似有“生造”之嫌。果不其然，它是中国北粮南方种子繁殖基地的缩写，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隆兴于此。阅读此书时，恰好是袁老去世一周年忌日，读书忆斯人，《南繁》献上心香一瓣，玉米红缨、水稻花香、白棉如云，还有甜瓜似火，这些中国故事，是献给袁老的，更是献给那一代逝去的先贤。读到第三部《春草发生瓜透红》时，我被女院士吴明珠和她的丈夫杨其祐生死别离的故事感动了，不禁潸然泪下，进而认定：《南繁》是一部中国农业科学家的家国情怀之书，更是一部为天下苍生立命、解决衣食所安的大书，同时又是一部充满理想主义激情的英雄史诗。

　　宋人张载横渠四绝，名震神州千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天与地，粮与民，民以食为天，五谷丰，百姓足，则天下苍生安。从这个意义上说，《南繁》一书将中国种子的优选与粮食安全，提升到为苍生立命的高度。明太祖得天下前，秀才朱升献上三策，即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尽管说的是以退为进，以粮守命，却是天下要义。乍看《南繁》一书，只是四部中篇的合集，但因为有了南繁共同的育种基地，一串成篇，一装成箧，杨沐真正写出了一粒金种子的发芽、开花、结果，为苍生立命的意境。而海南陵水南繁基地，是袁隆平的福地，也是中国水稻的天命。袁隆平告别米丘林—李森大行其道的年代，转而走向孟德尔—摩尔根的遗传学，从1961年开始，在雪峰山主峰下的安江小镇，开始漫长的杂交水稻研究，于《科学通报》上发表了《水稻的雄性不育性》，是杂交水稻的开山之作，正式提出了通过培养水稻三系（不育系、保持系、恢复系）配套来培养杂交水稻学说，从而一举奠定其中国杂交水稻之父的历史地位。然而，庞大水稻基因库的密码，却藏于南繁，崖县（三亚）南红农场技术员冯克珊赶着牛车，带着袁隆平助手李必湖在铁路与公路交汇的沼泽地，找到野生水稻“野败”，并电告正在北京查资料的袁隆平。败，稗也，伴水稻而杂生，袁先生不叫野稗，而称之“野败”，想必是费尽一番心思的，但它无疑成了中国杂交水稻的天命与福泽。其后，靠着这株雄花不育的野生稻蔸，中国杂交水稻进入了袁隆平时代。由袁隆平与他的团队杂交孕育“野败F1”，一分为三：颜龙安带回江西赣州农科所，进而杂交出“珍汕97”和“二九矮4号”，经过三亚南繁，终于筛选出“汕优2号”“珍优97A”；福建三明谢华安通过野败F2，培育出“明恢63”，金种子遍及全国各地，长于大江南北，黄河两岸。喜看稻菽千重浪，三位英雄踏金风而归。袁隆平、颜龙安、谢华安皆因南繁之地一株“野败”而立命众生，跻身中国工程院士之列，堪称功德圆满。

　　《南繁》一书，通篇透着家国情怀。留学美国的玉米专家吴绍骙于抗战序幕拉开时，日军占领香港前夜归国；另一位毕业于康乃尔大学的农学大师李竞雄，望着新中国五星红旗升起时，毅然回国。科学救国，报效人民，是那代人的理想。以他们的学历背景和学术眼光，早就看到南繁不仅是杂交水稻的风水宝地，也是玉米的重生之地。1956年，吴绍骙在广西柳州开始南繁玉米育种，李竞雄则在山西大寨一呆就是数载。而新中国培养出来的农业大学生袁隆平、吴明珠，1953年之夏，步出西南农学院大门，走下朝天门码头，一个坐船南下，一个坐船北上。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这就是那一代人的志向与追求。理想的种子不择土壤，诗在远方，青春、信仰和生命的价值在人民中开花结果。袁隆平在雪峰山下的安江农校安身立命，而吴明珠则去了遥远的哈密，下沉到善鄯县农技站，前为一所农业中专的老师，后则为县农技站的技术员。一个泱泱大国的院士之门，离他们有多远？云泥之间，天壤之别，可是凭着一抷杂交水稻，几粒甜瓜种籽，迈进中国院士之列，且名声赫赫，天下景仰。而紧随吴绍骙、李竞雄之后，参与南繁玉米育种的农家青年李登海、程相文，仅仅是初高中文化，则以一个韧，一个等，一个守，根植大地，坚守南繁，等一个海枯石烂，守一青山不老，追一个三十年不悔，南繁育种。八千里路云与月，以一个又一个玉米金种子，无悔无愧于那片大平原与父老乡亲。

　　《南繁》是一部农业科学家的列传，更是一首诗，一部农学家的心灵史。最感人的篇章，莫过于西北甜瓜王吴明珠，一个武汉姑娘，荆楚才女，1953年大学毕业时，本可以行走于云梦泽中，实现农艺师的梦想。可是她却西行天山，像当年东晋僧人法显，大唐行者玄奘一样，西入瀚海，在哈密善鄯县农技站，一呆就是一生。而她的恋人杨其祐研究生毕业后，北京向他招手。可是他却追着事业而来，追着爱情而来，也到了新疆，一追就是一辈子。书中，吴明珠结婚前，用碱面化水洗头那一幕，丈夫罹患癌症英年早逝、夫妻病榻诀别那一幕，她将自己一生心血凝结的哈密瓜种子，无偿献给西北瓜农的那一幕，她当选中国工程院士时，第一个打来祝贺电话竟是老同学袁隆平那一幕，让人无语凝噎，泪湿衣襟。

　　壮哉，中国大地，千年如斯，总有一群为百姓安身立命奔走的人；幸哉，田间地头，百年之间，总有一群为苍生驱散饥饿影子而默默耕耘的人。H

　　（作者系国家一级作家、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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